我三次阅读《金瓶梅》的经历,是一个对这部旷世奇书的欣赏逐步升级的过程。
十年前初读《金瓶梅》,我的看法跟毛泽东当年把这部书推荐给各省委书记看时说的一样:“《金瓶梅》不尊重妇女。”而且不尊重一切本来我们认为一本正经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读这部淫书,印象太突出了。
隔了两年再读《金瓶梅》,是跟第八次阅读《红楼梦》同时进行的。这次的阅读经验至今依然深刻在心。这两部书美丑对比太强烈了,当时心里就把这两部书做了
这样的对比:《红楼梦》是我们童年记忆中的故乡,《金瓶梅》是当下世界的险恶江湖;《红楼梦》让我们做梦,《金瓶梅》让我们醒来;我们在《金瓶梅》的世界
里伤痕累累之后,可以回到《红楼梦》的世界疗伤。
直到去年第三次读《金瓶梅》,感觉真是到了欲辨已忘言的境界。这两部书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无论对哪一部书有了新的感想,就必然联想到另外一部,没法分开,这次依然对这两部书形成新的比照:《红楼梦》是泰山,《金瓶梅》是珠穆朗玛峰。泰山因其尊
重而平易人人易于登临,故人气旺;珠峰因其海拔过高令人望而生畏,而一旦登上绝顶却可以看清世情真相,历历在目。《红楼梦》作者是我们的老祖母,《金瓶
梅》作者是造物主。祖母对我们是溺爱,造物主是慈悲。对祖母,我们感到亲切,而对造物主,我们只有敬畏。祖母除了对我们溺爱之外实际上并不能教给我们闯荡
险恶江湖的本领,而造物主是以万物为刍狗之心锤炼我们一副铁石心肠来面对一切的人间冷暖,从而使我们面对一切境遇时,无喜无悲。
金瓶梅的百年孤独
《金瓶梅》自面世之日即被目为淫书而遭禁,我想无论是对查禁她的官府,还是指斥她的学究,甚至偷尝这一禁果后而羞对人言的普通人来说,淫书只是一个幌
子,无非找个讨伐的借口,在这个幌子之下掩盖着的是一种深层的不安,因为缺乏接受这部书的超强的心理素质。因为首先在表层上,《金瓶梅》颠覆了人们对以
《三国》为代表的结义兄弟的神话的向往和以《水浒》为代表的英雄崇拜,这两种情结都是我们民族根深蒂固的传统精神需要。所谓颠覆,不仅仅是写了一种跟原型
不一样的人与故事,更重要的是以其真实可信而使原型显得虚假或过于理想化。《金瓶梅》在人们深层心理上的颠覆,也更让人不安的是,它似乎完全回避甚至根本
就是鄙视精神性的东西,因为作者不相信,尤其是在两性关系上,以至于看上去西门庆和他的女人们只剩下赤裸裸的性交易,致使人类发明的现代意义上的爱情显得
像是偷吃禁果后的亚当夏娃缝制的那一片遮羞布,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这一点尤其不能被当代人接受。《金瓶梅》让人望而生畏,就因为它太真实,作者仿佛在
说,生活就是如此,谁也别装。《金瓶梅》让我们剥尽伪装面对真实的自己,就像卢梭说的:“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和自责)以外,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想象的。”
《金瓶梅》让我们不习惯,是因为我们自“糊涂始”早已经习惯为我们经见的一切附会上一层精神的外衣,尤其是当我们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时,都是这样。
文学作
品里的人物,往往是身为局外人的作者对主人公的感情的想象,而且作者本人也往往是根据自己的内心需要来取舍对人的情感描写,就像《红楼梦》里写到未发迹的
贾雨村看到甄家丫环娇杏回顾他一眼,便认定那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能识英雄于尘埃,脂砚斋在此处批道:“自古穷酸惯会替女妇眼里取中自己。”而实际上,
《红楼梦》本来就是作者在穷愁潦倒的晚年,用自己经过筛选与过滤的童年记忆编织的如梦往事,为自己一颗悸动的悲心营造的一个抚慰人心精神家园,所以写得美
而又美,拒绝任何丑恶的东西威胁这个看上去如此温暖的心灵故乡。都说《红楼梦》后三十回遗失,我却以为没写完,学人们根据脂砚斋批语对传说中的“真本”结局的猜想,那是需要《金瓶梅》作者的笔力的,恐怕红楼作者不能胜任,因为西门庆家和贾府只能做远亲,跟江南甄家相反的另一种参照物,而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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