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百年孤独(这种命运我想作者本人是再清楚不过的,而且作者未必不期待百年之后有知音),我以为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
由于后天教育的原因,人们往往事先设定人与事物有真善美与假恶丑之分,而且是想都不想就无条件地先把自己算在真善美的一方。戏剧史上有一种说法:只有在剧院里,好人和坏人的眼泪汇合在一起。这种二分法实际上是一种人为的“阶级斗争”。在阅读文学作品或观看戏剧时,人们自以为是站在真善美一方的,再加上党同伐异的本性,于是在心理上排斥书中或戏里被设定为丑恶的人,而且相信作者也是站在自己一边排斥假恶丑的。
当人们遇到《金瓶梅》这样一部书,遇到这样一种对我们早在儿时在慈爱的老祖母讲的鬼故事里就已经形成的最初的善恶观的挑战,自然就手足无措了。虽然《金
瓶梅》在开篇以及在词话本的回前诗里一再苦口婆心地劝善惩恶,但是书中没一个好鸟,西门庆家的人干的事没一个“好茧儿”,而且作者怀着无限的兴趣对每个人
每件事都津津乐道,确实让人觉得作者“坏人心术”——早在《金瓶梅》的同时代就有很多正统文人这么说了。
要理解《金瓶梅》的慈悲的性质,我们
不妨从爱(包括男女之爱与亲情以及西方的博爱观念)的扩展,从施爱的主体和被爱的对象的关系,来推导一下《金瓶梅》的慈悲的深广度。如果是一位如花似玉心
性聪敏的美少女(比如林黛玉),《红楼梦》作者爱她,我们都爱她,她的母亲自然也爱她;如果是一位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少妇(比如王熙凤),《红楼梦》作者依
然爱她(但已经有所保留),我们还会有很多人爱她,她的母亲也爱她;而如果是一位古板严肃毫无趣味的男人(比如贾政),《红楼梦》作者已经敬而远之,我们
也很少有人喜欢他,而他的母亲依然爱他;对那些追腥逐臭庸俗透顶(比如贾琏)或愚蠢猥琐或阴险歹毒的男女(比如贾环母子与孙雪娥),《红楼梦》作者已是避
之唯恐不及,我们也绝少有人(但并非没有)喜欢他们,而他们的母亲依然爱着他们。以上所有这些人,逐步降级,都不排除还会有人爱。而对《金瓶梅》里那位鸡
奸画童的温秀才,恐怕人人都会像西门庆家的人一样斥之为猪狗,弃之如敝屣。而此时仍然有一个人不会把他完全逐出爱的世界——他的母亲。《金瓶梅》作者对他
笔下人物的态度,就是以一颗母心包容了所有那些不肖之子。当我读到书中温秀才鸡奸画童事发后,西门庆的妻妾和家人们对那位斯文败类禽兽行径的恶毒咒骂,全
都是揭露这个可怜人的最阴暗最悲惨最令人怜悯的处境,忽然意识到这场众口一词的恶口讨伐,谁也没想到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一场无意识的集体辩护时,我的震
惊无法形容。可诅咒的人的可原宥之处,竟然来自于诅咒的声音——这种非凡的写法真是旷古未有。而这种笔法在《金瓶梅》里比比皆是。这实在是地藏菩萨的大
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不管一个人多么令众人讨厌,哪怕“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全世界都抛弃他的时候,仍然还会有一
个人爱着他——母亲。人人都是娘的孩子。母爱是唯一无条件的。而把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这就是一种无限广大的慈悲了,在我们的观念里,只
有菩萨才有这种境界。《金瓶梅》的作者,就是菩萨。那一天,我终于明白,《金瓶梅》的世界,远远比《红楼梦》的世界给我们的安全感更广大。前面我把《金瓶
梅》比作珠峰,是说它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其实在人文关怀上,把《金瓶梅》比作大地更合适。大地之所以承载万有,就是因为她比什么都低。《金瓶梅》把姿态放
到最低,低到人人可以把她踩在脚下,正因如此,她托住了一切人,不让任何一个生灵堕入不可超度的深渊。而就是这样一部书,承受了自己的同胞四百多年的唾骂
或误解,接受与追捧者也往往只是盲人摸象。
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从《金瓶梅》里多少人身上看到自己并喜爱和宽容他们,正是检验我们自己人性的
丰富程度以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兴趣的宽狭程度的标准。我们全都像金瓶梅们一样有着各种各样人性的弱点,而金瓶梅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没有一件不是由于人
性的弱点(其实都是求生的意志,尽管常常是妄念)所致。更往深里一层想,有时候我们所做的一件小小的错事,细究其动机,其实跟一桩罪恶,虽然大小不同,而
性质是一样的。《金瓶梅》让我们知道所有人都是我们的镜子,一切人间的美丑善恶都是我们可能的生命经验。虽然《金瓶梅》作者不能,不必也不会教给我们一种
处世准则,他也无意于此,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从《金瓶梅》里学会在更的高境界上超脱地看待人与世界。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善恶相对,美丑相形,或者在根
本上,善恶美丑的二分法本身就是他不予理会的。
于是,除了开篇和词话本回前诗里那些障眼法式的劝善惩恶的谆谆教诲之外,《金瓶梅》作者就只津
津乐道地讲述那些在悲苦的世界里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的求生历程,而不再对那些人做任何的道德判断。为了求生,一切都是允许的,只是作者本人对书中人绝不是
认同,就像神造了世界与人之后,就再也不干预人间的事了,他只是看着。如果人自己良心过得去,一切都可以做,末日审判之时,天必报应。
而天意
往往跟人心相左。为什么老实忠厚的武大郎死于奸夫淫妇之手而纵妇争风的韩道国却可以安享晚年?原来上天只赞助忍辱求生的意志而打击求名者。韩道国知道那天
晚上西门大官人要来跟他的老婆幽会,就躲到店铺里去过夜,临走叮嘱老婆王六儿好好对待他们的恩人,是为报答;潘金莲本来是张大户为了近水楼台偷情才赐给武
大郎的,而武大郎对金莲的屈辱从未过问,只是刚一听说老婆跟西门庆在王干娘家,就亟不可待地去捉奸,也不管真假,更无论“一块好羊肉落在狗嘴里”的潘金莲
跟西门庆本来就是两情相悦而且般配。
跟《金瓶梅》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写法相反,关汉卿的悲剧在题目上即为窦娥叫冤,其实窦娥不冤,你重视名声胜
过生命,上天不是满足你了吗?血可以溅白练,而命没了。岂不知张驴儿鳏父子遇到窦娥寡婆媳而欲与之结为老少两对夫妇生一窝小驴儿为张家世世代代繁衍人种的
要求,正符合上天好生之德,天经地义,只与窦娥的人心相左,人不能胜天,所以窦娥被毁灭了。窦娥求仁而得仁,又何憾焉?窦娥不是死在贪官和无赖手里,而是
死在了关汉卿心里。窦娥求贞洁之名的意志,不过是一种“时代局限性”,或者是一己之私意(看不上张驴儿——而天意不考虑这一点),而并非“永恒的正义”。
关汉卿开篇即为窦娥叫屈,实际上是否定了矛盾冲突另一方要求的合理性,只有矛盾双方经过斗争之后哪怕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才是黑格尔所说的“永恒正义的胜
利”。天道跟人道真的不一样,而且往往正好相反。比如孝道是人提倡的人道,之所以提倡,是因为难行。人人都视子女如掌上明珠,而不孝敬老人者大有人在。其
实这正是上天把繁衍人种的好生之德赋予人的天性之中了,因为在上天看来,少小者才是世界的主人,而老年人对于生息繁衍的任务已经完成,无用了。而人道,人
发明的艺术,都是跟天斗争的历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意无情人有情,而人类历史的无情,冥冥之中正是天意的彰显。
我说这些,都是为了说明,读懂《金瓶梅》,我们需要的不是脉脉温情,而是强有力的广大的慈悲,以及一种与造物同心的超脱境界。
而且《金瓶梅》的慈悲,深远广大到已经触及西方现代文学的
主题。书中李瓶儿之死,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一章,读到那个拥有幸福和罪孽的短暂人生的女人濒死之时怀着无限愧悔表现出的对生命无限的留恋,无论是牵连着她
对此世的怀念还是寄托着她对另一世界的渺茫期冀的那些她以为最亲密的人们,其实对她的生死都是那样的漠不关心,我们才知道,这就是西方现代文学尤其是荒诞派戏剧通过变形处理表达的人的绝对孤独这一主题,《金瓶梅》表现这一主题丝毫用不着改变生活的本然心态,反而更加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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