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词曰:
红曙卷窗纱,睡起半拖罗袂。
何似等闲睡起,到日高还未。
催花阵阵玉楼风,楼上人难睡。
有了人儿一个,在眼前心里。
催花阵阵玉楼风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陈宅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又叫小女儿街上去寻。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叫他跪着。盼不见西门庆到来,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条儿比来刚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
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经过。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玳安就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妇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妇人道:“请的他来。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说毕,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写就,封停当,付与玳安收了,道:“待他生日,千万来走走。奴这里专望。”那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与数十文钱。骑马去了。
群星与皓月争辉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将尽,到了他生辰。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无音信。只得又叫王婆来,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庆门首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又出县前来到东街口。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两个小厮跟随,此时宿酒未醒,醉眼摩娑。被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到妇人门首,婆子报道:“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把大官人请将来了。”妇人听见他来,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连忙出房来迎接。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说道:“大官人,怎的把奴丢了?家中新娘子陪伴,那里想起奴家来!”西门庆道:“你休听人胡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妇人道:“你还哄我哩!” 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望地上只一丢。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说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钅及]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道:“,哄三岁孩儿也不信!”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川扇儿,取过来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 王婆道厨下收拾去也,妇人一边吩咐迎儿,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整理停当,拿到房中,摆在桌上。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与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绣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雕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把妇人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有如此聪慧!”妇人花枝招扬,插烛磕了四个头。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酒。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告辞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乐玩耍。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看看天色晚来,但见: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鸦飞;客奔荒村,闾巷内汪汪犬吠。当下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就在妇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谋取番金莲
常言道: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离了清河县,竟到东京朱太尉处,下了书礼,交割了箱驮。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山东而来。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觉得神思不安,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预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说他只在八月内准还。
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约睡至饭时还不起来。这王婆拿着封书,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来,和你们说话。如今武二差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说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发他去了。你们不可迟滞,须要早作长便。”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正是:分门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忙与妇人都起来,穿上衣服,请王婆到房内坐下。取出书来与西门庆看。书中写着,不过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脚,说道:“如此怎了?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我前日已说过,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厮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约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娶妇人家去。三人计议已定。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来妇人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道人头五更就挑了经担来,铺陈道场,悬挂佛像。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西门庆那日就在妇人家歇了。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方才起来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在佛前烧了香,佥了字,拜礼佛毕,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摆上酒席荤腥,自去取乐。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脚听。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达达,你只顾[扌扉]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落后众和尚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临佛事完满,晚夕送灵化财出去,妇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一齐笑的去了。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诗为证:
淫妇烧灵志不平,[门者]黎窃壁听淫声。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