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诗曰:
早知君爱歇,本自无容妒;
谁使恩情深,今来反相误。
愁眠罗帐晓,泣坐金闺暮;
独有梦中魂,犹言意如故。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骑匹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到日西时分,又骑马去接,辞周守备后,迳到李瓶儿家。
妇人接着,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回,西门庆先和妇人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深吞添吐两情痴,不觉灵犀味美。两个从黄昏掌上灯烛,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这咱晚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只在帘外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连忙起来。打马到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陈敬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折开观看,上面写道: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庆亲家台览: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生令小儿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书,不宣。仲夏二十日,洪再拜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敬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他五百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着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满日发边卫充军。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
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当下即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这般:“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不消到你陈亲家老爹下处。但有不好声色,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银子。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独有梦中魂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许往外去。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吴月娘见他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只得宽慰他,说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门庆道:“你妇人都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提。
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立在对过房檐下等。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冯妈妈上前说道:“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事儿,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我这在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正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冯妈妈听见,慌忙进房来看。妇人说道:“西门他爹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轻浮狂诈。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便开口说道:“学生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学生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全安。”说毕起身。这里送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旧。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蒋竹山自从与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
妆出见,道了万福,请入房中。酒肴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旁,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学生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妇人递酒,安下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弃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 “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闷,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 就把与西门庆婚约一事细说了一遍。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 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等等,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嗔怪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妇人表明意思,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学生行年二十九岁,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妇人笑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 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妇人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时,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已成其亲事。竹山饮至天晚回家。
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递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妻。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两间门面,店内焕然一新。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不在话下。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