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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诗曰: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哭向天边月。
  又:
    夜深闷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
    闺中只是空相忆,魂归漠漠魄归泉。

 

半夜捉贼拿来旺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又变了卦。西门庆叫来旺儿把银两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在家门首开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說知,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到天晚,老婆打发他睡了,就被玉箫走来,叫到后边去了。
  来旺儿睡了一觉,约一更天气,酒还未醒,正朦朦胧胧睡着,忽听的窗外隐隐有人叫他道:“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的媳妇子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那营生去了。亏你倒睡的放心!”来旺儿猛可惊醒,睁开眼看看,不见老婆在房里,不觉怒从心上起,忙跳起身来,开了房门,迳扑到花园中来。刚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了一交,只见响亮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寻媳妇子,如何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一棍,打到厅上。只见大厅上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不见媳妇在房里,进来寻他。如何把小的做贼拿?”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这厮真是个杀人贼!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来要杀我?”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蕙莲正在后边同玉箫说话,忽闻此信,忙跑到房里。放声大哭,说道:“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子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蕙莲云鬟撩乱,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道:“他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拽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来旺儿递解徐州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干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
去。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成何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蕙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数问不的他死罪。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玉楼也劝解蕙莲。按下这里不提。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已知来旺儿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来兴儿过来执证。那来旺儿有口说不得了。正是: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即令左右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覆了西门庆话。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些都不许与他送进去。休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了。
  这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进入蕙莲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耐耐他性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妇人道:“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儿。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齐眉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席。把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忿气满怀使奸计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时:
  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正要教陈敬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着书桌儿,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西门庆不能隐讳,因说道:“我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因说道:“你空耽着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见了有个不气的?你既要干这营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念翻转了,反又写帖子送与夏提刑。提刑两位官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拷打的通不象模样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西门庆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他当厅责了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差人写个帖子,回覆了西门庆,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宋蕙莲含羞自缢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蕙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都不说。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钺安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看见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救了下来。慌得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睡,慢慢将言词劝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那蕙莲只是哭泣,每日粥饭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
  这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在宋蕙莲身上,乃心生一计。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这孙雪娥听了个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蕙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使喝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的两下都怀仇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吴月娘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莲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由着后边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那蕙莲也不理他。这雪娥冷嘲热讽,蕙莲听了这些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呜呼哀哉死了。但见:四肢冰冷。香魂眇眇。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蕙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白。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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