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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趋炎认女  潘金莲怀妒惊儿

 


诗曰:
    牛马鸣上风,声应在同类。
    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
    吹彼埙与篪,翕翕骋志意。
    愿游广漠乡,举手谢时辈。

 

  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吩咐:“你每明日还来答应一日,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齐备些。临了一总赏你每罢。”众乐工吃了酒饭,李桂姐、吴银儿等磕头去了。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一宿晚景不题。到次日,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薛内相因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良久,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我与他添寿。”西门庆推却不得,只得教玳安后边说去,抱哥儿出来。不一时,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内相看见,只顾喝采:“好个哥儿!”便叫:“小厮在那里?”须臾,两个青衣家人,戢金方盒拿了两盒礼物:[火闪]红官缎一匹,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说道:“穷内相没什么,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西门庆作揖谢道:“多蒙老公公费心。”看毕,抱哥儿回房不题。西门庆陪着吃了茶,就先摆饭。刚才吃罢,忽报:“四宅老爹到了。”西门庆忙整衣冠,出二门迎接。乃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请薛内相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坐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分宾坐定,普坐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薛内相拣了四摺《韩湘子升仙记》,又队舞数回,十分齐整。薛内相心中大喜,唤左右拿两吊钱出来,赏赐乐工。

 

李桂姐趋炎认女
  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四色礼,做了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月娘忙教他脱衣服坐的, 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着衣裳包儿进来,先望月娘磕了头。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姐,你好人儿!不等俺每等儿,就先来了。”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去了,你快去罢。’谁知你每来的迟。”月娘笑道:“也不迟。”因问:“这位姐儿上姓?”吴银儿道:“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三个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手。吴银儿众人都看的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楼”。按下这里不题。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着递酒。众人让乔大户为首,先与西门庆把盏。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 初是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金钏儿拨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良久,递酒毕,乔大户坐首席,其次者吴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白赉光、傅自新、贲第传,共十四人上席,八张桌儿。西门庆下席主位。说不尽歌喉宛转,舞态蹁跹,酒若流波,肴如山叠。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从头至尾告诉一遍。伯爵听了道:“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进其道就是了。我说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恼他。”吴银儿道:“二爹说的是,我到家就对妈说。”说毕,递过酒去,就是韩伯爵因问主人:“今日李桂姐儿怎的不教他出来?” 今日人情来了。”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弹着琵琶,唱与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听,见玳安进来叫他,便问:“谁使你来?”玳安道:“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我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了。”桂姐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装点打扮出来。众人看见他头戴银丝[髟狄]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着藕丝衣裳,下着翠绫裙,粉面贴着三个翠面花儿。一阵异香喷鼻,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 “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交他侍立。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休要惯了他。” 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说道:“汗邪了你,谁恁胡言!”谢希大道:“真个有这等事,俺每不晓的。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伯爵接过来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扭出汁儿来。”被西门庆骂道:“你这贼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伯爵道:“贼小淫妇儿!你说你倚着汉子势儿,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递酒,倒便益了他。拿过刑法来,且教他唱一套与俺每听着。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够了。”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

 

潘金莲怀妒惊儿
  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他房里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门庆前厅摆酒,在镜台前巧画双蛾,轻点朱唇,整衣出房。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便走入来问道:“他怎这般哭?”奶子如意儿道:“娘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这等哭。”那潘金莲笑嘻嘻的向前戏弄那孩儿,说道:“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到后边寻你妈妈去!”奶子如意儿说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一面接过官哥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迳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说道:“五姐,你说的什么话?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这咱晚平白抱出他来做甚么?举的恁高,只怕唬着他。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那李瓶儿慌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奶子抱着,平白寻我怎的?。”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我抱出他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到前边,便悄悄说奶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不必细说。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的?”李瓶儿亦不题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一字没对西门庆说,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说是着了惊。与了他三钱银子。灌了他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睡稳,不洋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正是:
    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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