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词曰: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
翻来覆去,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
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当时只恨欢娱少
话说西门庆,奸耍了来爵老婆,复走到卷棚内,饮之酒散。 西门庆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走来前边书房中坐的。只见玉箫径到书房与西门庆吃药。西门庆就使他拿了一对金镶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送到来爵媳妇子屋里去。王经稍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儿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西门庆打开纸包儿,却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青丝,用五色绒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又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遂把锦托儿褪于袖中。正想去见王六儿,忽见吴月娘蓦地走来,掀开帘子,便说道:"屋里摆下粥了。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没精神?"西门庆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气起了。你吃了药,也等慢慢来。"一面请到房中,打发他吃粥。西门庆道:"你整治下酒菜儿,等我往灯市铺子内和他二舅坐坐罢。"月娘道:"你骑马去,我教丫鬟整理。"这西门庆一面分付玳安备马,王经跟随,径到狮子街灯市里来。但见灯市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太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回。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西门庆看了回灯,到房子门首下马,进入里面坐下。慌的吴二舅、贲四都来声喏。门首买卖,甚是兴盛。来昭妻一丈青又早书房内笼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时,吴月娘使琴童儿、来安儿拿了两方盒点心嗄饭菜蔬,铺内有南边带来豆酒,打开一坛,摆在楼上,请吴二舅与贲四轮番吃酒。楼窗外就看见灯市,来往人烟不断。 吃至饭后时分,西门庆使王经对王六儿说去。王六儿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肴等候。西门庆又教琴童提送一坛酒,过王六儿这边来。西门庆于是骑马径到他家。妇人打扮迎接到明间内,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妇人道:"见爹这一向不来,爹把我网巾圈儿打靠后了,只怕另有个心上人儿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这个理!倒因家中节间摆酒,忙了两日。"说了一回,丫头拿茶吃了。
不一时,请西门庆房中坐的,一面放桌儿,安排上酒来。妇人令王经打开豆酒,筛将上来,陪西门庆做一处饮酒。妇人问道:"我稍来的那物件儿,爹看见来?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溜头发,亲手做的。管情爹见了爱。"西门庆道:"多谢你厚情。"饮至半酣,见房内无人,西门庆袖中取出来,套在龟身下,两根锦带儿扎在腰间,用酒服下胡僧药去,比银托子和白绫带子又不同。西门庆搂妇人坐在怀内,在上面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顽笑。吃至掌灯,两个就在里间暖炕上,撩开锦幔,解衣就寝。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那话十分坚硬。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说不完的蜜意情话。两个说话之间,精泄。事完,醉眼朦胧,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起。西门庆起来,再添美馔,又陪西门庆吃了十数杯。不觉醉上来,向袖中掏出一纸贴儿递与妇人:"问甘伙计铺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随你要甚花样。"那妇人万福谢了,方送出门。
王经打着灯笼,玳安、琴童笼着马,那时也有三更天气,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街市上人烟寂寞。打马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跟前,忽然一阵旋风,只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见了只一惊跳,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煞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西门庆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此这一来,正是:
失脱人家逢五道,滨冷饿鬼撞钟馗。
腰间仗剑斩愚夫
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见他吃的酩酊大醉。西门太一只手搭伏着他肩膀上,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呐呐说道:"小淫妇儿,你达达今日醉了,收拾铺,我睡也。"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他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只是不起,急的妇人要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骂道:"怪小淫妇,你达今日懒待动弹。药在我袖中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妇人将白绫带子拴在根上,那话跃然而起,妇人见他只顾去睡,于是骑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药安放在马眼内,顶入牝中,只顾揉搓,那话直抵苞花窝里,觉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举股一起一坐,一二百回。西门庆由着他掇弄,只是不理。妇人情不能当,左右偎擦,美不可言,妇人一连丢了两次,西门庆龟头越发胀的犹如炭火一般,还发胀不已,令妇人用口吮之。这妇人只顾往来不已,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将出来,犹水银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出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做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亦苏醒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莲问:"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许多来?"更不说他用的药多了。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灯尽油干肾水枯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清早辰,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望前一头抢将去。早被春梅双手扶住,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来。慌的金莲连忙问道:"只怕你空心虚弱,吃些甚么儿着。"一面使秋菊:"后边取粥来与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后边厨下,问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这般说了,不想被月娘听见,叫了秋菊,问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门庆梳头,头晕跌倒之事,告诉一遍。月娘不听便了,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来金莲房中看视。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今日怎的头晕?"西门庆道:"我不知怎的,刚才就头晕起来。"金莲道:"昨日往谁家吃酒?那咱晚才来。"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铺子里吃酒来。"不一时,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着,打发西门庆吃。西门庆只吃了半瓯儿。月娘道:"你心里觉怎的?"西门庆道:"只是身子虚飘飘的,懒待动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贴儿,十五日请周菊轩、荆南岗、何大人众官客吃酒。"西门庆吃了药,起身往前边去。春梅扶着,刚走到花园角门首,觉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荡荡,做不的主儿,只要倒。春梅又扶回来了。
月娘到后边,从新又审问金莲:"他昨日来家醉不醉?与你行甚么事?"金莲听了,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说一千个没有:"姐姐,你没的说,他那咱晚来了,醉的行礼儿也没顾的。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别处外边有了事来,俺每不知道。若说家里,可是没丝毫事儿。"月娘和玉楼都坐在一处,一面叫了玳安、琴童两个到跟前审问他:那玳安被逼不过才说出:"昨日在韩道国老婆家吃酒来。"那潘金莲得不的一声就来了,说道:"姐姐刚才就埋怨起俺每来,正是冤杀旁人笑杀贼。俺每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姐姐那等说来,莫不俺每成日把这件事放在头里?"又道:"姐姐,你再问这两个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户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时分才来,不知在谁家来。"玳安又恐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备说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说道:"嗔道教我拿贴儿请他,怎知和他有连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干净是个老浪货!"玉楼道:"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人儿,娘母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金莲道:"这个,姐姐才显出个皂白来了!像韩道国家这个淫妇,姐姐还嗔我骂他!干净一家子都养汉,把个王八花子也裁派将来,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淫妇!我平日在他家做甚么?俺每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子,我认的他是谁?也是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那金莲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西门庆只望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内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瘰来,连肾囊都肿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伴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只得差人拿贴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躁,没好气。西门庆在月娘的坚持下,请了任医官来,诊了脉,说道:"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此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作辞去了。讨将药来,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甚难。到后晌时分,李桂姐、吴银儿坐轿子来看。只见伯爵又陪了谢希大、常峙节来望。西门庆教玉箫搊扶他起来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内,放桌儿吃酒。西门庆只陪着扒了半盏儿粥,就吃不下了,众人吃了一回酒,三人作辞去了。
月娘慌的打发小厮前后请了,大街上胡太医看过又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到次日,何千户要来望,先使人来说。月娘便对西门庆说了,方离了金莲房,扶他往后边上房,安顿他在明间炕上坐的。不一时,何千户来到,并推荐刘号桔斋,极看的好疮毒。西门庆这里随即差玳安拿贴儿,同何家人请了这刘桔斋来。看了脉,连忙上了药,又封一贴煎药来。开始还不见动静。 到晚夕,遍身疼痛,叫了一夜。那不便处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月娘众人慌了,见吃药不效,一面请了刘婆子,在前边卷棚内与西门庆点人灯挑神,因吴神仙原相西门庆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月娘连使琴童把这吴神仙请将来。进房看了西门庆不似往时,形容消减,病体恹恹,勒着手帕,在于卧榻。先诊了脉息,说道:"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与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月娘见他说治不的了,道:"既下药不好,先生看他命运如何?"吴神仙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说道:"属虎的,丙寅年。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有四句断语不好。说道: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月娘道:"命不好,请问先生还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
西门庆贪欲丧命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西门庆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西门庆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敬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你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敬济道:"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
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
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吴月娘失偶生儿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拿四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才打发去了,不防忽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床上倒下,就昏晕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就来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教如意儿来。比及玉楼回到上房里面,不见了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 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屋里装柳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月娘道:"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那蔡老娘拜谢去了。
月娘苏醒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玉箫箱子不锁锁儿。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大姐姐,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在屋里去了。 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殡,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细说。
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敬济斩衰泣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待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桌;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月娘就把孩儿起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子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儿,世间有这等蹊跷古怪事。"
金逢火炼方知色
不说众人理乱这桩事。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 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何千户分付手下该班排军,原答应的,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许回衙门当差。又对吴大舅说:"如有外边人拖欠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老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缺,申报东京本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兖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又见西门庆书中封着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便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手拿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春鸿书中,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只说宋老爷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老爹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每人与你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拿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不肯,口里含糊应诺。
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敬济磕了头,问:"讨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欲说不肯,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拿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拿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负义?径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知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就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着刚才何大人分付,把这件事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追回这银子来,发送姐夫。"伯爵慌了,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银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要拿文书提刑所告你每哩。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兖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再备办一张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了些。"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见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
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桌,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拿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欠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金逢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